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两个伊朗。一个是苏莱曼尼的伊朗,一个是普通人的伊朗。
伊朗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?当经历近一周一连串的事件之后,讨论这个问题变得更有意思了。
最近传来一个消息,伊朗军方出乎意料地承认了由于“失误”而击落了乌克兰的客机
伊朗总统鲁哈尼发表声明说,美国空袭打死苏莱曼尼后造成紧张气氛,伊朗武装部队为了抵御“可能的美国袭击“而严阵以待,由于人为失误和错误发射造成了飞机的失事。
这起失事直接导致机上人全部丧生,其中有82名伊朗人,57名加拿大人。
伊朗空军司令说:得知误击客机被证实后恨不得当场死去。
而在此之前,因为伊朗几百万人蜂拥参加苏莱曼尼的葬礼,出现踩踏事故,已经导致了56名伊朗人死亡。
有网友调侃,美国击毙1个伊朗恐怖分子后所带来的后果:1、56名伊朗人死于踩踏;2、人死于飞机被“失误”射击。
伊朗唯一按计划成功地做到的事情是:发射16枚导弹,并精确地保持其不射中美国人。
无论如何,如果将这些看成伊朗军方对苏莱曼尼之死的回应,那么伊朗政府的脑回路实在让人理解不能。
在昨天伊朗军方承认误射之后,伊朗的老百姓们立刻上街表示抗议。他们高喊:“美国人不是我们的敌人,独裁政府才是!”
就在2个月前,伊朗政府杀死了位伊朗上街的老百姓。
是的。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两个伊朗。一个是苏莱曼尼的伊朗,一个是普通人的伊朗。
苏莱曼尼的伊朗,是我们在媒体叙述里所熟悉的宗教狂热的伊朗。
它实行严格的“政教合一”,也是唯一一支拥有两支彼此独立国家军队的国家。
人们似乎早已忘了,它在年代,曾经是中东最世俗化,最迎接西方文化的国家。
这个伊朗以苏莱曼尼为具有权势的代表。他们精心策划对美英的致命攻击,劫持人质、弹道导弹或发展核武器。
数十年来,它深度介入中东黎巴嫩、也门、阿富汗、叙利亚、伊拉克甚至非洲的战争,操纵中东局势。
苏莱曼尼和他背后站着的伊朗革命卫队圣城部队,以无数伊朗人的鲜血,来浇灌他们“伊斯兰革命”的花朵。
作为伊朗革命理想的坚定信徒,一丝不苟的精神领袖,苏莱曼代表了伊朗统治者虔诚奉行的那一部分:宗教就是一切。
他几十年的军事目标如出一辙:要解决大撒旦美国,小撒旦以色列,用屠杀和祈祷捍卫其纯正的伊斯兰信仰。
但是在我们所熟悉的这个伊朗之外,其实还有另一个我们容易忽略的伊朗——普通人生活着的伊朗。
这样的伊朗,我称之为“玛嘉”的伊朗。“玛嘉”是一部改编自其同名漫画的黑白动画电影《我在伊朗长大》里的主人公。
这个“玛嘉”真实存在,从小在伊朗长大,最终逃离了伊朗,成为一名生活在法国的伊朗裔女插画家,全名玛嘉·莎塔琵。
《我在伊朗长大》以自传的形式讲述了她的成长经历,她所经历的伊朗政治、社会变迁。
当然伊朗官方对于玛嘉所生活过的这个伊朗拒不承认,对该片的上映和获奖都进行了公开谴责。
有别于苏莱曼尼式官方叙事的伊朗,我们可以通过这部电影获得普通人生活中伊朗的真实印象。
这一面的伊朗,其实热爱世俗生活。民众悄悄喝酒,聚会,听西方音乐,也并不真心信仰官方教义,很多人在失去自由生活的过程中,被革命所镇压、杀害和欺骗,但从未放弃反抗。
作为普通人的伊朗,注定要经历一系列政治动荡、战争的洗礼。这一话题因此也显得过于沉重。
玛嘉的童年时代,在伊斯兰革命的大背景中度过。她们也曾短暂有过一段平静美好的时光:女人们可以穿高跟鞋,打扮时尚性感,开party,轻松开关于女人身体的玩笑。
年,伊斯兰革命爆发。这场汹涌而广泛的革命带来的成果是,西方支持的巴列维王朝被推翻,“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民民主的投票支持伊斯兰共和国”,阿亚图拉霍梅尼上台。
出身劳工阶层的苏莱曼尼此时刚刚成年。他为革命所激励和吸引,积极参与其中,开始在伊朗的革命战争中大显身手。
一开始人们还相信伊朗政府的辩护:“国内有一半文盲,只有民族主义和宗教信仰能够号召国民”。
但是霍梅尼的上台对普通百姓来说,很快成了一场不折不扣的灾难。
9岁的玛嘉亲眼目睹了原教旨主义者掌握大权后,亲人朋友们的希望如何破灭,整个社会的自由度大大倒退。
巴列维国王虽然专制,人权纪录不佳,在监狱了关了名政治犯。
但是到了伊斯兰革命推翻国王之后,这个数字变成了30万。她的叔叔也因参加人民党活动被杀害。
所有女性被迫戴上面纱,数以万计的人被投进监狱。政府要铲除反革命。革命和反革命之间,只有一项法律,血的法律。
两年里,伊朗人的日常生活变了,伊朗人也变了。
伊朗恢复了砍手、钉十字架、石刑等一系列中世纪式肉刑,以及同态复仇,甚至饮酒被抓到三次便可判处死刑。
广播里日复一日播放着革命宣传。学校里,老师们在课堂里讲的是:“面纱是自由的象征。正派的女性一定要把自己遮住。避开男人的眼睛。展露自己的都是罪人……”
两伊战争爆发后,打着抵御外敌的旗号,政府消灭了国内的反对派。逮捕和死刑越来越多,新政府制定了更多高压法律。
德黑兰法庭处死一名名叫穆萨耶比的9岁女孩,其罪名是“参与袭击革命卫队”;又一次将11名16岁以下的女孩处决,原因是她们参加过反对霍梅尼的游行,甚至在处决时,法庭连她们的姓名都未弄清楚。
封闭的伊斯兰教义给所有伊朗人套上了一个牢笼,战争让他们随时生活在恐惧之中。
空袭声随时响起,商店里商品被抢购一空,半夜被轰炸躲防空洞,这是一个10岁少女的日常。
玛嘉出身于开明的知识分子家庭,耳濡目染独立思想,爸爸也常会跟年幼的她提起对政治时局的看法。这让小小的玛嘉早熟而敢言。
她有着专制封闭环境里追求自由的天性,热爱朋克,最喜欢的偶像是李小龙,听ABBA、IronMaiden,“铁娘子”的音乐,不愿被禁锢在清一色的黑色教袍里。她只能偷偷地、小范围地追求自己的爱好,在黑市里买盗版带。
一次,因为上街时穿着“punkisnotdead”(朋克不死)的夹克,她被严守传统的女教徒们大声斥责,威胁要把她抓到监狱里去。
她父母的朋友纳瑞太太还在上学的14岁儿子,就被学校发了一把钥匙。学校说:学生要是在战斗中牺牲,有了这把钥匙他们就能上天堂,天堂里有很多食物,还有女人。
在伊朗与伊拉克战争的前线,有很多这样被洗脑上前线的少年。他们脖子上挂着塑料钥匙,手无寸铁,喊着宗教口号唱着歌,走向伊拉克阵地进行人肉排雷。
惨叫声伴着宗教口号,血肉横飞。很多伊朗家庭未成年的孩子,就死在这样的悲剧之下。
为了能够继续忍受,人们将聚会转移到地下,饮用私造的酒类,戴着镣铐跳舞。聚会上大家都烂醉如泥,烈酒是严格禁止的,这类聚会很危险。但是这是伊朗人仅有的一点点自由的时刻。
为了这样的聚会,玛嘉的外祖母像当年藏匿反动传单一样藏匿私酒,父亲则用金钱贿赂意志不坚的革命小将。
终于,青春期的玛嘉,再也无法压抑内心的叛逆之火。她当众顶撞了宗教老师,驳斥“新政权没有政治犯”的谎言。
她的妈妈为她的安全担心:你知道他们怎么对待一个左翼的年轻女孩吗?按照伊朗的法律规定不能处死处女,她被逼嫁给一个革命守护者,然后他夺去她的童贞后绞死了她。
为避免迫害和战乱,14岁那年,父母将她送到奥地利读书。“不要忘记自己是谁,从哪里来”,是父亲临别的忠告。
身在他乡、孤独脆弱的玛嘉经受了青少年成长的苦难折磨。远离战争的生活,让她因为家人们在忍受战争而内疚自责。
玛嘉的伊朗籍身份让她不可避免地让遭到歧视。别人将她等同于她所逃离的原教旨主义和极端主义。玛嘉只能拼命努力融入和自我同化,在感受欧洲文化的强烈冲击的同时,她艰难赢得了认可。
但是一场爱情失败的打击,最终让玛嘉患上了严重的思乡病。她还是决定回到伊朗家人的身边,尽管这意味着她要重新戴起面纱,生活在一个专制的社会中。
两伊战争终于要结束了。8年的战争,伊朗人付出了一百万的无谓牺牲。停火前,一些反对派逃到了伊朗。
政府慌了,害怕了,对狱中的囚犯说,要么被弃他们的理想承诺效忠政权服刑,要么被处决。他们中的大多数,被处决了。
德黑兰的街上,街道都变成了烈士命名。妈妈说,“他们只给家人留下这个,一堆街道名”。走在这些街上,就像走在公墓里一样。
这场上百万普通伊朗人牺牲铺就的残酷战争,让苏莱曼尼赢得了个人的声望,创造了一个神话——“活着的烈士”,就此冉冉升起。
这位后来的伊朗军方头号人物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和忠诚:“这都是为更高利益而英勇牺牲”。
他表示:从过去现在,伊斯兰革命哲学都是:世界应该属于新穆斯林什叶派哈里发(伊斯兰阿拉伯政权元首)。
苏莱曼尼将伊斯兰革命蔓延到另一个中东国家——黎巴嫩,在这个国家建立了黎巴嫩真主党。该党成为该地区强大势力,对美国和以色列进行恐怖袭击。
年代,苏莱曼尼加入圣城部队——伊朗革命卫队里最精英最秘密的单位。
这一年对于玛嘉和所有普通伊朗人来说,却意味着一个伟大理想的时代完结了。战争终于成为过去。虽然事实上,他们的政府从未停止过另一种形式的战争。
苏莱曼尼领导着他的圣城部队,多年来专注于国外的低强度战争,从事各种渗透,建立网络,操纵。从某种程度上看,这就是伊朗的对外作战方式。
而在国内,神权专制的统治还在加剧。大革命之后,政府把许多学生抓进监狱,伊朗人越来越不敢讨论政治。
那一段时间,他们总是地下酒吧、迪厅寻欢作乐,甚至忘了自己没有自由。
经过一个艰难的调整期,玛嘉进入艺术学校。但是在保守的德黑兰艺术课堂上,连扮演维纳斯的女模特也是全身黑袍黑巾,只露出一个大鼻子让学生画。
和男友谈恋爱,因为再平常不过的牵手,她也被宗教警察抓走,为此交了一大笔钱。
人们为求自保相互揭发甚至诬告陷害。一次,玛嘉迫于宗教警察的压力,诬陷了一个无辜路人。她觉得这是出于无奈,但遭到外祖母的训斥:“每个人,永远,都有选择权”。
外祖母就像是一个先知,提醒玛嘉“世界上没有比怨恨和报复更糟糕的了”,也像是在提醒那些只知道惩戒和党同伐异的宗教狂热分子。
当大学里强调“所有年轻女士要穿着窄裤长袍,头发必须遮盖住,不许使用任何化妆品”时,玛嘉勇敢发出质问:“宗教是捍卫我们身体的尊严,还是仅仅为了反对时尚?”
外祖母为她直言的勇气自豪:“永远不要忘记,是恐惧让我们失去了知觉,还把我们变成懦夫。”
数十年来,伊朗神权政府正是通过这样的高压,让无数普通伊朗人饱受恐惧禁锢,一点点失去自我意识。
一次,玛嘉和朋友们聚在一起喝酒唱歌,开地下party,被警察发现。在警察追捕时慌不择路的奔跑中,一位朋友为此丢掉了性命。
迫于法律对男女关系的约束,马嘉与相识时间很短的男友结了婚。可婚后一年,就发现彼此并不适合。
离婚,对于伊朗妇女是不可想象的,她们会成为男性争相调戏的玩物。是忍受,还是离开?
玛嘉尽管是个道道地地的伊朗人,却无法忍受这个国家牢笼一样的生活。但是离开,就意味着再一次与亲人离散。
这一年,24岁的玛嘉终于做出一个痛苦的决定,再次选择离开,前往法国。重获自由的代价,是此后再也没见过她的外祖母。
离别的时刻,她的母亲对她说,“你是自由的女人,伊朗不适合你。我不准你回来”。
这就是玛嘉所代表的伊朗普通人的故事。玛嘉离开了,但是千千万万生活在伊朗的人们,依然在这个国家耸人听闻的宗教压迫和自由管制中生活。
而这些年里,苏莱曼尼在中东的脚步从未停止。苏莱曼尼被美国杀死后媒体披露了一段内幕:苏莱曼尼领导下,伊朗招募、训练和部署了年仅12岁的儿童兵,以使之在整个中东的冲突中战斗。
BBC去年拍摄的苏莱曼尼记录片中,也明确指出:海外美国人死亡和被劫持的主因,是苏莱曼尼操控的黎巴嫩真主党和伊朗人,把全球绑架当工作。
伊朗的普通人,是苏莱曼尼的反面。他们如玛嘉般在小小的年纪里经历政治和战争的坎坷动荡,如同笼中之鸟在宗教化的压抑里长大,女性被禁止做各种自己想做的事情,历经种种让人无语的高压法律……
他们渴望自由现代的生活,自称伊朗落后世界50年,而沙特则落后世界年。
若不是玛嘉离开伊朗,也根本不会有《我在伊朗长大》这部片的问世。它的背后,是一个个普通伊朗人为争取自由、对抗专制所做的努力。
现在,苏莱曼尼死了。应该是他们,而是不应该是苏莱曼尼式的人物,来决定未来伊朗的命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