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卫·布罗姆维奇(澎湃新闻蒋立冬绘)
耶鲁大学斯特林讲席教授大卫·布罗姆维奇(DavidBromwich)近日来到中国,在北京大学、复旦大学进行了多场演讲。他在研究教学之外,对美国*治亦十分关心,时常为《伦敦书评》《纽约书评》等刊物撰写时*评论。借他造访思南书局之际,《上海书评》请他深入分析了身份*治陷入的困境及其对美国*治产生的深远影响。
马克·里拉(MarkLilla)的新书《过去和未来的自由派:身份*治之后》(TheOnceandFutureLiberal:AfterIdentityPolitics)痛批了身份*治,您在很多年前就讨论过身份*治导致的困惑,它最大的问题在哪里?
马克·里拉:《过去和未来的自由派:身份*治之后》
布罗姆维奇:
已经有好几个编辑找我写马克·里拉这本书的书评,但我对身份*治已经说得够多了。里拉这本书要告诉我们的事实很简单:年总统大选中特朗普能胜出,很大一部分归功于白人身份*治。而白人身份*治本身就是对一般意义上的身份*治的一种反应或抵抗。所谓一般意义的身份*治,说的是某些人群所具有的部落主义(tribalism),这些人根据各种牢固的行为习惯,根据那些他们认为与生俱来的特点,或者说他们共同接受的特点而联合在了一起。民主*试图把少数人群的身份认同叠加以形成一个占多数的身份认同。比如黑人身份*治声称,只有黑人之间才能互相传达黑人体验的本质,而这种体验在黑人群体之外是无法交流的。现在,白人身份*治对白人也是如此;特朗普无需阐明就高效利用了这一点。
你总能在美国左翼文化的著述中找到一连串少数人群的名单——拉丁裔、非裔、男同、女同、跨性别者、残疾人等等。在一般的*治讨论中,这些人总聚在一起,又形成一个个利益群体。民主*大致认为美国的人口构成在未来将以非白人为主,所以只要不断提身份*治就能保持优势。
现实证明,那些认为靠人口结构就能保证自由左派占据主流的想法是错误的:比如认为拉丁裔全都支持移民,所以会为非法移民提供更便捷的入籍服务;华人会认同黑人因为他们都是有色人种等等。我的一位中国朋友说,硅谷的中国员工们聚在一起,集资购买了一架专机,在俄亥俄州和宾夕法尼亚州等摇摆州为特朗普拉票。他的消息很可靠,我也相信这是真的。所以并不是所有亚裔都自动支持希拉里·克林顿。亚裔选票会分流,女性选票也不是铁板一块。许多白人女性两次投票给奥巴马,这次却投给了特朗普。所以,*治上的亲缘和忠诚度要比身份*治所能解释的复杂得多。
我不记得马克·里拉是否表达了这一点,但我认为身份*治起源于学术界,比如性别研究、种族与移民研究等。这是身份*治思考方式的最大资源,它已经给美国*治带来了巨大的伤害。
里拉说自己是自由派(aliberal)。可从任何角度看,他都是个文化保守派。我在某种程度上也是。里拉在过去并不算以*治自由派著称;然而他在书中却自称“我们自由派”。今天还有人自称自由派是比较奇特的,因为别人并不知道你的意思。现在连民主*的左翼都不用自由派了,他们自称“进步分子”(progressive),这个词在*治上很含混,但它最常用也最讨人喜欢。真正的自由多元主义是讲宽容的,而不是各群人各自划分地盘。
您刚才提到身份*治起源于学术界,能具体说一下吗?
查尔斯·泰勒等:《多元文化主义:检视承认的*治》
布罗姆维奇:
身份*治从美国学术界发生,同时也来自加拿大的文化多元主义,尤其是加拿大哲学家查尔斯·泰勒(CharlesTaylor)的思想;这种思维方式有着自己的认识论与伦理基础。它认为我们作为个体,仅仅凭着个体思维,无法找到自我或在社会中的意义。(他们说)启蒙运动构建了一种空虚。迈克尔·桑德尔(MichaelSandel)在他第一本反罗尔斯自由主义的书中谈到了“无负担的自我”(theunencumberedself)的错觉。他认为不存在所谓的自我独自思考;相反,我是由我在其中长大的各个社群所组成的。查尔斯·泰勒和许多美国学者都支持这种思想。迈克尔·沃尔泽(MichaelSandel)写了一系列文章捍卫“部落主义”,认为群体身份是人们思考自我的天然方式。他们认同自己生长于兹的社会群体。诚然,你会有自己的个性色彩;但在道德和想象层面,正是这些群体因素浸润了你,才使得你成为一个完整的人。于是此类隐喻变得有机起来,几近德国浪漫主义,而这是我不相信的。依照这种说法,是你的有机“根系”(roots)造就了你。这种思维方式本身就足以对人们产生巨大影响,毋须大学训练的理论家的帮助。想想英语中的常见用法吧:人们谈起“我的根”的时候,永远是好的。同理,人们说“我的家庭”时,“家庭”也总是好的。但我们知道现实中有非常不幸的家庭,肯定也会有一些我们想摆脱的丑陋的根。
如果说种族、宗教、文化不能定义我们是谁,那我们该由什么来定义呢?
布罗姆维奇:
首先,定义我们是谁并没有那么重要。到底有多少人会边走边说:“先让我定义我是谁,然后我才能根据我的身份去做我应该做的事。先让我定义我是谁,然后我才知道要坐什么样的出租车,读什么小说。”当然,如果你深信身份文化,你会去读关于身份的小说,你也会去坐符合你身份认同的出租车,诸如此类。但我认为,我们无需通过大量明确的意识形态和智识辩护,也能拥有丰富的自我形象和自我意识。很多人真心害怕的是,如果我在这世上无根无基,就会灰心丧气,就会无依无靠,孤苦伶仃。左翼社群主义及其身份*治的卖点即是:社会能让你感到有家,这就好比基督教说教堂就是教徒的家。还有什么可以抵挡沮丧?还有什么能让你在一个不错的世界中感受到心安理得的幸福?其实我们快乐的很大一部分是运气,而运气是无法量化的。如果你不来自于一个贫困家庭,如果你没有经历过可怕而不幸的婚姻,如果你没上过骗子的当,最重要的是,如果你生来身体和精神都很健康,那你的运气已经相当不错了。
作为一个人,还有什么组成了我?我认为社群主义者忽视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友谊。生活中一些对我最有意义的事来自于我与朋友的关联,朋友的支持,只能和朋友开的玩笑,过去共同的感受,或者只是彼此的心理认同。这很重要。而且,根据我的经验,友谊是能够超越身份群体的,除非你执意留在其中。我是犹太人,在一个不算特别正统保守的犹太社区里长大,可那确实是我成长的环境。但我后来娶了一个非犹太人为妻,她来自*治上很保守的家庭,自幼的习惯和教养和我完全不同。这是我拥有的最伟大的友谊,我还有很多其他朋友,他们也都来自不同的背景。如何解释这一现象呢?我认为友谊也能帮助我们应对生活的挑战。身份认同的叙事只是赋予自我一种严格限制(一个自由人不情愿听命的那种限制)的方式罢了。
布罗姆维奇:《*治的其他方式:高等教育与群体思考》
您如何看待美国校园里的“自由派恶霸”?比如内布拉斯加大学林肯分校(UNL)的英语教师欺负一个正在为右翼组织“美国转折点”(TurningPointUSA)招募新成员的低年级学生(骂学生是新法西斯并朝她竖中指)?
布罗姆维奇:
这是一个典型的美式狗血情节。这个年轻的保守学生完全有权在校园里招新,那位英语教师因为这件尴尬事已经被剥夺了一些特权。她骂粗话恐吓这名学生,还试图把她赶走——她的行为已经越过了底线。这超出了学术环境中任何人的尊严所能承受的程度。
如果我是那里的管理层,我会做什么?肯定要训诫那个老师,但不会特别尖刻。我只会说(并附带处罚条件):你的行为很不合适。那个保守派学生有权发表她的意见,你也有权和她争论。她身处在公共场所。你也想要表达自己的意见?那你可以再摆一张桌子说“我的想法比她好”,但请不要骂粗话。
但是在内布拉斯加州,这变成了一场非常激烈的小型竞争,引起了州立法机构的反响,并且使人们担忧起学校中的审查制度。我站在那些想表达自己意见的人那一边。然而,这位年轻的保守派学生不应该上电视,把这扩大成一个国家层面的问题。她的感情受到了伤害。她很年轻,碰到这种事很容易成为焦点人物,不管你是左是右。想想那些一被校园警察叫停就立即开始录像的有色人种学生。我并不是在谈论黑人遭到警察殴打或射杀这种可怕和暴力的遭遇;而是现在遇到很小的一点摩擦,就会有人把它录下来然后上电视,想把它变成一个联邦级别的案子。部分来说,这种情况是由真人秀、社交媒体和人们能够制造并消费此类故事的速度导致的。
内布拉斯加州事件是个以小见大的例子:从中可以看出,保守派观点在大多数的校园里——不管是大型州立大学、常青藤盟校还是其他许多私立学院和大学——是格格不入的。除非在有宗教信仰或者以保守主义著称的大学,在美国校园中公开发表保守主义言论,要比发表左翼或自由主义言论难得多。美国校园里的*治言论和辩论的情况让我很担忧,因为很少见到公开的讨论。演讲只出现在特定的论坛上,而嘉宾都是受邀而来的。所以,你会看到像塔那西斯·科茨(Ta-NehisiCoates)这样迎合左翼大众的人,或者像理查德·斯宾塞(RichardSpencer)这样取悦右翼大众的人来演讲,他们吸引的都是像他们一样的人群。而整日忙于学习的学生,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觉得谈论*治很棘手,所以不如不谈*治。
现在我们经常听到喜剧演员抱怨讲笑话越来越难了,容易动气的玻璃心实在太多了。您觉得幽默这门艺术在目前的环境下是否处境艰难?
布罗姆维奇:
有个喜剧演员克里斯·洛克(ChrisRock)就说他不会再去大学表演了,因为学生总担心哪里笑得不对。现在受欢迎的幽默好像都是那种极端粗俗的,而且明显是面向这类那类特定人群的。你得说些惊世骇俗的东西才能让人发笑,而即便此时,那笑声也是尴尬的。举个最近的例子:米歇尔·沃尔夫(MichelleWolf)在白宫记者协会晚宴上的长篇表演。
怎样的幽默才算到位?如果你的文化中有一套既定的规范、陈规、自满,以及固定的观念能给喜剧演员提供素材,或颠覆或惊吓,都能惹人发笑——在此类场景中,喜剧才有可能。但目前的美国,我觉得整体上的情绪是错乱的。人们感到不安,他们不知道规范是什么,他们想要笑话敌人,但现在要笑话敌人只能人身攻击,诽谤中伤,怎么丑陋怎么来。诚然,幽默本来也包括一些带侮辱性的内容,但必定有智慧,有微妙之处。这意味着你要羞辱的对象拥有一些社会地位,而你要去颠覆之。现在像斯蒂芬·科尔伯特(StephenColbert)或吉米·坎摩尔(JimmyKimmel)之类的喜剧人好像喜欢用一种彻底的、无底线的猛攻去反对特朗普及他所代表的文化。那是纯粹的羞辱。我不看脱口秀,但偶尔点开视频,看几眼台词,它们并不好笑。有些人肯定会觉得很发泄:“噢现在我也能说这个了!”但不,它们不好笑。
笑话关乎一个社会中需要被暴露的那些矛盾,我们暴露矛盾时的笨拙引人发笑。在校园场景中,你不能开种族的玩笑。那不好笑,或者你得假装它不好笑。现在社交媒体无处不在,学生们会感到一直在被记录,也使得他们不敢乱开玩笑乱说话。你胡说八道的时候,别人说不定在录音呢。你不想被别人发现自己对不该发笑的事情发笑。所以要笑,可真得有点自我无意识才行。这很遗憾。
特朗普
美国媒体简直痴迷于特朗普(大部分痴迷于讥笑他)。您觉得这是媒体和*府之间制衡关系的健康表现,还是传统媒体在后真相世界失去方向的表现?
布罗姆维奇:
这很病态,而且必须怪媒体不好。特朗普靠每天发发推特、说些引人义愤的怪话就能占据新闻头条:今天威胁炒掉司法副部长,明天威胁轰炸朝鲜,后天晒他和内塔尼亚胡亲切握手,反正每天都有新花样。当然这是一种表演技巧。特朗普是真人秀明星,他很懂得这一套。在许多其他方面他相当无知,但在吸引眼球上他相当懂经。
美国的主流媒体如《华盛顿邮报》《纽约时报》《纽约客》、CNN等拥有一定社会信誉的报刊、电视新闻,的确对特朗普痴迷不已。比如电视新闻网,除了CNN还有别家,特朗普为它们带来了巨额收益。只要它们报道特朗普,就能增加付费订户和收视率。这简直像每天都有劫机事件和辛普森案审判可以报道。这底下是一种不老实,那些对此有贡献的记者也都心知肚明,虽然他们拼命谴责特朗普,嘲笑他,揶揄他和他的家人,说到底还是为了收视率。收视率好了钱包才能鼓起来。他们要是不报道特朗普了会怎样?假设《纽约时报》每天在头版报道:一、气候变化;二、美国参与的战争:帮助沙特阿拉伯在也门干的那些勾当,帮助一些伊斯兰教徒在叙利亚干的勾当,以及依然还在阿富汗干的勾当。今天深入报道这个选题,明天深入报道气候变化,只有特朗普真有大新闻时才能上头版。《纽约时报》的订阅会一落千丈,无利可图,记者会不知所措,因为他们脑子里每天只有特朗普。
主流媒体必须要为特朗普主导美国*治文化负主要责任。它们比特朗普本人还要卖力地将他拱到中心。你可以说这是从希拉里·克林顿开始的,她竞选时以特朗普的对立面出现,而这也几乎是她唯一讨喜的地方。有两个记者乔纳森·艾伦(JonathanAllen)和艾米·帕恩斯(AmieParnes)写了一本《破碎》(
Shattered
),是研究希拉里竞选的比较好的读物,其中提到希拉里的团队在年费了很大的劲儿去想选她当总统的理由。他们差点儿就用了“因为该轮到她了”的竞选标语。相比之下,特朗普则把以下几点牢牢烙进了人们的脑海:我怀疑移民,反对移民;我会结束战争;我会给你们工作,百万计的工作,通过叫停“糟糕的贸易协定”。希拉里基本上在说特朗普是个怪物,而我不是特朗普。结果我们都看到了。媒体也是这个调调,但我们需要些别的东西。我希望反特朗普阵营能够想出点办法来。
《破碎》
近年来的美国和英国大选暴露出一个很大的问题,就是根本没有招人喜欢的候选人,很多人想投票都无从投起……
布罗姆维奇:
这是民主制在全球范围内的大问题。这问题的根源在哪里?我只能大致猜测一下。好像真正有才能的领导人才不像过去那样愿意走从*路线了,他们更愿意去金融、科技或商业领域,在幕后发光。从*要求你生活在公众的注视下,这已经不再吸引人才。现在的民主*里,大家最常讨论的是拜登、沃伦和桑德斯。我比较喜欢桑德斯,他脑子清楚,提倡的*策清晰合理。但有个朋友伤感地指出,这些人的年龄加起来已经有两百十九岁了。年轻人才在哪里?特朗普也很老了,但他对特定人群来说是个热情的魅力领袖。我希望有新人能够出现,让美国远离战争,强调气候变化,让已经贵得离谱的教育回归公众价值,在经济上能像小罗斯福一样有勇有谋、有想象力,但我不知道这人在哪里。唯一的安慰大概是共和*也没什么像样的人选。
特朗普是局外的独立人士。要知道,年代他还想过以民主*身份参选呢。远在参与出生地运动和茶*之前,他就有*治野心了。他没有思想,没有原则,不需要*派,是个彻底的投机者,但他却成了美国多数*里最重要的人物。
现在看来,如果通俄门调查没有实锤,特朗普参加连任选举的话,很可能会再度胜出。虽然有一半的美国人不喜欢他,但他的支持率还是比别的人要高。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美国人是他的铁杆支持者,不管他干什么蠢事说什么怪话。他们如此喜欢他的原因,是他们如此恨另一边。特朗普曾经说过:“我就算在第五大道上开枪打人,他们还是会选我。”好像的确如此。
我们如果诚实的话,就得承认:美国每一百年才出一位伟大的总统。在以华盛顿为首的修宪诸君之后,只有林肯和富兰克林·罗斯福配得上伟大。他们两人都有真思想,从踏上*坛其就